张辉专栏 | 明式家具螭凤纹的嫁妆之用
凤纹在长期的演化提炼中,形成固定形象,“锦鸡头、鸳鸯身、鹏鸟翅、鹤腿、鹦鹉嘴、孔雀尾”。在明清之际的工艺品上,凤纹还衍生出另一种形式—— 螭凤纹。螭凤纹为凤纹的一种变体,通常为凤头,身尾呈卷草纹样,但不似凤纹那样尾羽飘舞。
区别螭凤纹、螭龙纹的简易方法,其一是把握其上啄部形态,螭凤嘴上部一般呈尖钩状,如鸟嘴,而螭龙嘴上部肿大,向上翻卷。其二,一般情况下螭凤眼睛细长,而螭龙眼睛偏圆。螭凤纹大量见于明式家具上。
明清时期,购置以黄花梨、紫檀材质为主的明式家具,对任何一个家庭都耗资不菲。在男性为主体的传统社会中,作为重要财富和财产象征的硬木家具,为何其上往往雕饰象征女性的螭凤纹、凤纹呢?
在整个古代艺术品界,不仅是古典家具界,人们对螭凤纹、凤纹熟视无睹, 螭凤纹和凤纹含义的解读往往语焉不详,甚至最经典的明式家具著作也将凤纹简称为花鸟纹。
通过考察明式家具实例和对明清生活史的研究,笔者认为,螭凤纹、凤纹图案作为女性专指符号,在明式家具上大规模出现,绝不仅是纯粹装饰,而是与特定的社会风俗、思想意识相关,有其自己的历史主题,反映特殊的寓意或用途。这里藏有一个密码,那就是这些家具出自女性之家,为女子出嫁时的嫁妆。
“陪嫁”又被称作“嫁妆”、“妆奁”、“妆奁”。妆奁本是指古代妇女专用的梳妆盒,妆为修饰、打扮之意,奁为盛放梳妆用铜镜的器具。奁中放有一面铜镜,所以梳妆匣又称“镜匣”,亦称“镜奁”。汉代许慎《说文解字》云:“奁, 镜匣也。”
《后汉书•皇后纪•光烈阴皇后》云:“视太后镜奁中物,感动悲涕。” 李贤注: “奁,镜匣也。”北周庾信《镜赋》云:“暂设粧奁,还抽镜屉。” 奁,作为女子梳妆用镜的匣,是陪嫁时的必备物,故成为嫁妆的同义词。嫁妆又称“妆奁”“奁资”“妆资”,为新娘陪嫁财物,“奁田”为陪嫁的田产。
明清婚俗中,许多地方女方嫁妆中含有家具,这是约定俗成的规定。一般人家,起码含有梳妆家具,诸如镜台、闷户橱。闷户橱为梳妆台,俗称“嫁底”。家境厚足者,陪送衣架、床等。家境富有者,嫁妆中包含厅堂家具在内的所有家具。在明清文献中,记载巨富大贵家族可赔送奁田数千亩,自然也可以陪送全堂家具。
女方嫁妆上,往往以象征女性的凤纹图案为装饰,这是区别夫家财产的视觉识别符号。它高调地昭示着女方的一种权利,别有意味。
这些有象征意义的符号表明,女性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婚后女性,尤其是有自己所属财富的已婚女性在家庭拥有一定的地位。嫁妆作为新娘私产,在夫家长期属女方所有。嫁妆厚薄显示着女方的财富、家境和社会背景的高下, 嫁妆的众寡也意味着新娘在新家庭的财产的多少,影响着她在夫婿家地位的尊卑。因此,明式家具上的图案不仅仅是装饰,更是象征,具有寓意,这反映着当时社会群体的共同意识和文化情景。
它雕刻在家具上,表明这些家具为女子出嫁时的嫁妆。
晚明小说描绘的生活和历史学成果,也可视为这种凤纹寓意的注释。
明代嘉靖年成书的《金瓶梅词话》中有意无意地透露出这样的信息:嫁女要陪嫁床。西门庆匆忙嫁女儿,“促忙攒造不出床来,就把孟玉楼陪来的一张南京描金漆拔步床陪了大姐。”女儿死后,床取回变卖,得八两银子。
陪嫁品作为私家财产,女儿死后要取回。《醒世姻缘传》中也有同类描写:被休的妇人,把她的财产打包放到柜子里,一同抬运回家,这些是她的嫁妆,是娘家的财产。
宋史、明史、清史学者普遍认为:当时,女方嫁入新家,婚后相当长的时间内, 嫁妆为女子的私有财产,这种财产为女子在婆家的地位和话语权提供了保障。宋、明、清各朝均是如此。
这也是这三个朝代厚嫁风尚的一个原因。“女性没有经济来源也是她们在家庭中地位低下的根本原因之一,她们需要依赖男性生活,没有独立决策事务的能力和机会。而嫁妆几乎是女性在婚后的漫长岁月中唯一可以独立支配的财产,这份财产无需融入夫家、不参与将来的分家,翁姑和丈夫都无权干涉,特别是当嫁妆达到一定的数额时,无疑成为女性一笔可观的人生财富。女性恰当地使用自己的嫁妆奁产,不仅可以帮助她们树立和巩固其在夫家的地位,例如不少妇女用奁资孝养翁姑、资助丈夫入仕或经商、为家庭其他成员谋福利等,在这个过程中,女性由刚刚踏入家门的‘新妇’逐渐转变为整个家庭内部的核心;更为重要的是,凭借嫁妆所提供的经济实力,女性开始扩大她们的生活空间和活动范围,除家庭事务之外,一些妇女还利用嫁妆救济贫困族人、辅助族中老弱病残,从而得到宗族的认可和尊敬; 另一些妇女则通过对丈夫和儿子事业的干涉,展现自己的政治和外交才能,这也建立在她们享有较高的家庭地位和经济实力的基础之上。” (毛立平:《清代嫁妆研究》,页8,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明清史学研究成果为我们研读明式家具图案提供了坚实的历史学基础。下面以螭凤纹、凤纹家具代表作品具体说明。
清早期 黄花梨螭凤纹翘头案(选自罗伯特•雅各布逊、尼古拉斯•格林利:《明尼阿波利斯艺术馆藏中国古典家具》)
黄花梨螭凤纹翘头案(图1),料大工繁,气息华美,呈清早期雕饰作品的整体特征。牙头浮雕螭凤纹,挡板透雕草龙式螭龙螭凤,上下和合,象征夫妇恩爱。
此案图案繁复浪漫,热烈富丽,甚至有花朵隐约其间,螭龙螭凤的爪部演变为草叶状,身尾蔓卷变成翻动的圆润草叶,呈现出一种饱满流畅的灵动之美。
清早中期 黄花梨螭凤纹方桌(故宫博物院藏)
从已见的案、桌看,螭凤纹、凤纹多是在牙板、牙头、挡板上以浮雕、透雕工艺完成, 而黄花梨螭凤纹方桌(图2)是以一种圆雕方式雕出螭凤纹角牙,各置于牙板与四脚相交处。
其实,此桌霸王枨已经完成了力学功能,但制作者用八个螭凤纹角牙,增加了新型的装饰,而且表达了一种女性的象征。一目了然,这种角牙是桌类的一种新式样,螭凤纹带领家具装饰工艺前行的尖兵作用得到显现。
清早期 黄花梨螭凤纹衣架(选自中国国家博物馆:《简约•华美——明清家具精粹》,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黄花梨螭凤纹衣架(图3)的中牌子为斗簇工艺制作。
斗簇的优势明显大于攒接,它更适宜多组镂挖成形的木件组合,既具象表达了观念象征,又强烈表现了形式美感。
衣架类的中牌子是完成观念表达和审美装饰的主要平面空间。此衣架中牌子上有多个螭凤纹与多个四合云纹纵横相连,营造了花团锦簇的效果,可见清早期不厌其烦的装饰倾向。
这件带有女性符号的衣架工艺之精致、图案之美妙,达到后人难以逾越的高度。
此中牌子是扇活件,以销子与架体相连。其上斗攒团形螭凤纹与四簇云纹。 两纹交替连接。两横枨下置回首螭龙纹。此等工艺之秾丽,代表着明式家具美学中华美风格的半边天,独成一片景致。中牌子下的角牙图案为回首螭龙纹。这种大凤小龙的格局颇可玩味。
清早中期 黄花梨螭凤纹衣架(选自庄贵仑:《庄氏家族捐赠上海博物馆明清家具集萃》,两木出版社)
黄花梨螭凤纹衣架(图4)中牌子绦环板、挂牙上均透雕螭凤纹,搭脑出头为变体螭凤纹,站牙透雕螭凤纹,螭凤纹头部为站牙上端,身体草叶化形近西番莲纹。横枨下的角牙为回首螭龙纹。
此衣架中牌子所雕螭凤纹方折拐子化严重,这些特征表明衣架年份为清早中期,挂牙、站牙、搭脑出头的花叶化倾向与此年代吻合。
清早期 黄花梨螭凤纹盆架
黄花梨螭凤纹盆架(图5)腹部隆起,不是一般的洗脸盆架,应是陈设性的盆托。这是明式家具设计中非常前卫的一个进步。观察其特点有三:
以五条象征女性的圆雕螭凤,作为盆架的腿足构件, 而此前圆雕件仅作为点缀或部分装饰构架。螭凤尾部翻卷如草叶,另以小卷草形构件支撑上下。此架女性观念的表达、视觉的美感和结构力学三者,均处理得和谐完美,大胆而成功。
五条腿足上的凤头已简化到若有若无,凤眼被有意忽略,但女性符号的螭凤形态依然存在,此处之无胜其有, 为得意之笔。纹饰虽有所简化,但寓意依旧,它体现了纹饰图案的简化规律。
明式家具的图案装饰内容是第一性的,内容决定后,表现形式会多元发展。同理,在螭龙纹普遍使用于明式家具之时,螭龙观念含义是第一性的,内容之重要又决定形式的灵活演变。
螭龙纹在发展过程中,形成可长可方可圆的形象,但如果由此得出“因为螭龙纹适合各种式样所以得以广泛使用”的结论,这恰好舍本逐末了。
同样,螭凤纹因观念被使用,最后又演变为多种式样,此架便是例证。
这种立体圆雕形态出现的比较晚,在明式家具中,它们是螭凤纹、螭龙纹发展到顶峰时演变出的一种新式样。五条圆雕螭凤构成立体看面,一周三百六十度可观, 与同一时期的饰六条螭凤独梃桌的设计精神是一致的。这一款式沿用时间悠久,至清中期、清晚期仍在制作。如故宫储秀宫陈列的清紫檀螭凤纹六足盆架。
明清时期,凤纹作为女性专属标识明确。 与凤相关的传统语汇,比比皆是,如龙凤呈祥、凤谐鸾和、鸾凤和鸣、凤友鸾谐,均以龙凤象征夫妇和谐,以凤象征女性。
清代俞正燮《癸巳存稿•婚礼摄视议》载:“《明史•舆服志》云:‘庶人婚,许假九品服。’ 亦摄盛也。”明清时期,有品级的文官夫人可用凤冠霞帔。平民女子嫁人时,根据“摄盛”制,也可用“凤冠霞帔”,新郎可以用九品官服,故称为“新郎官”。
明代冯梦龙《醒世恒言》“张廷秀逃生救父”中写到“花烛之下,乌纱绛袍,凤冠霞帔,好不风象。” 清代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五十八回载:“ 择了吉日迎娶,一般的鼓乐彩舆,凤冠霞帔,花烛拜堂,成了好事。”
凤纹经过数千年的发展,从传说演进为观念符号,表达特定的意义。明清时期,在传统习俗、文化和制度上,凤纹作为女性的象征符号完全确立。在大量明式家具上,雕饰凤纹是约定俗成的嫁妆符号,表明财产的权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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